喧嚣退去,山水里归来,独拥一室静寂的时光,这时有一个人的影子悄然袭上心头。明月千里,她在何处?早已抵达京城了吧?那里该是衰柳笼寒烟的深秋时节,那个多情才女,而今又在哪一栋红楼上拭泪苦等?
是的,彼时沈宛已经随顾贞观抵达京城,在苦等容若归来。
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几簇澹烟衰柳。塞鸿一夜尽南飞,谁与问、倚楼人瘦。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不是舞裙歌袖。从前负尽扫眉才,又担阁、镜囊重绣。
——《鹊桥仙》
容若词作,以情动人。给亡妻卢氏的悼亡词字字血泪,哀感凄艳;写给朋友的词真挚浓烈,皎洁似月。彼时的容若与沈宛不过是在诗词里神交,可他写下的这首词依旧深深打动了三百多年后的我。他想象得到她的苦等,疼痛着她的疼痛。而他对沈宛最好的,应该是那份尊重。他虽然视她为“天海风涛之人”,但在他眼里,她不是一般的“舞裙歌袖”,而是堪比韵拈风絮的谢道韫、录成金石的李清照。
“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王建的《镜听词》里,一女子以镜占夫归期,并许下一愿:若夫三日归来,必为镜重绣锦囊。遥远的北方京城,她或许也如那位旧时女子一样许下一个心愿,在苦苦等候吧?
黄叶飘零尽,塞上鸿雁已南飞,日子一天天过去,北国的寒冬悄然降临。雪是北国大地的精灵,每个冬天都会如约而至。已是暮秋初冬时节,离容若的归期越来越近了,京城故园里该是大雪纷飞了。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梦江南》
这是一个飘雪的黄昏天气,点点寒鸦已各自归林,只有倚楼远眺的那个人,还静静地立在暮色中的阁楼上。飞速急旋的雪花似大朵大朵的柳絮,从空中直扑过香阁的阑干
、小窗,缓缓落到摆放在窗边案几的瓶中梅花上。熏香炉里,香饼已经燃尽,一颗被相思烧灼、被等待折磨的心也在一日又一日的等待里慢慢成灰。
他让她等得太久了。但她可曾知道,那个人身在江湖,心却一刻不停地向着她奔来。
扈从南下归来已是岁暮,容若与沈宛终得相见。诗词里的神交及所有的渴慕与思念纵有千言万语,在相见的那一刻也都融化在无言的对视里。世界在那一刻凝固,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仿若鸿蒙初开,天地之间,只有那一男一女,沉浸在相逢的悲喜里。他们是乍相逢,亦是久别重逢。他们早已在彼此心中扎根太久,站成对方心里一棵葳蕤的相思树。
然而再美的相逢,也要接受现实的洗礼与考验。容若料得没错,沈宛的到来果真在家里引起了一阵轩然**。家人断不肯接受这个从南地而来的汉族风尘女子,纵然她才比谢道韫、李清照。可容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还是在德胜门内找了一处庭院,将沈宛安顿下来,纳她为妾。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虽然已经在彼此的诗词里心心相印,但是初见时,这个来自江南的少女还是如惊鹿般娇羞,让人生怜。廊下相见,一朵红云袭上腮边,如秋雨中的芙蓉,楚楚可怜。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了,她有心上前低声呼唤,将心中柔情细细说给他听,又恐被旁人听见,只得假装转身,不经意地以玉钗敲击着回栏。
少女情怀总如诗。只那一低头的娇羞与温柔,就让容若心醉神驰。
那该是卢氏逝去之后容若生命中少有的一段明丽欢快的岁月吧,尽管府上家人依旧排斥,尽管他们过的是聚少离多的生活。容若一边忙于公务,一边
还要照应家里,能来沈宛这里的时间少之又少。就是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时光也是甜的。两两相看,竟是无言,这大概就是到深处,语言都显多余了吧。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这阕《浣溪沙》,有人说是容若写给他的宫中情人的,有人说是写给他的亡妻卢氏的,也有人说是赠予沈宛的。对于那个众说纷纭的宫中情人姑且不去考证,因为很多研究容若的专家学者都认为这是子虚乌有的牵强之词。说这词是写给卢氏的,却也没有什么道理。不错,卢氏嫁给容若时也是十八岁,可接下来的“吹花嚼蕊弄冰弦”就不切合了。卢氏虽出身名门,也貌美贤德,但她不谙音律,不理冰弦。再细此词,词中多用唐传奇《霍小玉传》中典故,“十八年”“紫玉钗”皆为传中原文。而“吹花嚼蕊”“红绵粉冷”也绝非描述大家闺秀的词汇,倒独切沈宛身份。而且这首词,正是作于容若与沈宛的新婚之际。
还有更加较真的研究者,直接连沈宛这个人的存在也否定了。作为容若身边的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