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彻夜滴在空阶,亡妇三年忌日,容若写下了让人之泪下的《金缕曲》,喟然长叹:“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这是一场太长的梦,梦里容若似杜鹃啼血般地追寻与等待,却仍等不来重泉下的半点回音。好在,这清冷无味的人世,还有一个人听到了他心灵泣血的声音,他懂得他追寻的是什么。人生在世,什么样的风雨磨折都不怕,只要有一颗不死的心。但容若的那颗心却是枯了。失去了生活的信念,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不愿看他继续往那个无望的深渊沉沦下去。
康熙十九年秋,顾贞观姗姗来迟,他终于回京了。虽然距他和容若最初约定的相见之期已过了两年多,但是容若为他精心构建的花间草堂仍旧在翘首期待。
来了就好,真心要等的人,何时来都不算晚。顾贞观的归来,让容若的脸上重绽笑颜。
为着自己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容若竟真建起了一座草堂等他归来。站在风声飒然的花间草堂前,再看身边已然憔悴不堪的友人,顾贞观唯有无语长叹。是的,情谊至此,还能说什么。
可他还是为眼前这个小友心痛了,他到容若在卢氏三周年忌日写的词,泪水涟涟,心碎不已。他步容若原韵也和了一首《金缕曲·悼亡》:
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须转忆、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
人间、无此伤心地。钗钿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刬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杳,玉笙起。
有人认为顾贞观的这首和悼亡之作,终究无法与容若椎心泣血的原作相比。可他对容若的那份理解与疼惜,容若还是懂得的。至少,顾贞观回来了,他的日子比以往多了些闲适快乐。
花间草堂、渌水亭、桑榆墅,每一处都可供他们唱和流连。那个植梨又种竹的桑榆别墅,那里的月光回廊,是容若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回忆。顾贞观来了,那里的二层小楼便成了他们常常光顾的地方。
夕阳西下,登楼远望,远远近近茫茫一片。倦鸟归林,袅袅炊烟中,周围田家的牛羊忙着归圈。远处寺庙的钟声一长一短,在晚风中隐约而来。村子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一壶清酒,就着一束月光,就是一个散淡的长夜。尘世的离情苦,官场的险恶不测,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清凉夜色里,只有两个醉在诗词里而忘却世俗机心的男人。
朝市竞初日,幽栖闲夕阳。
登楼一纵目,远近青茫茫。
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
不知何年寺,钟梵相低昂。
无月见村火,有时闻天香。
一花露中坠,始觉单衣裳。
置酒当前檐,酒若清露凉。
百忧兹暂豁,与子各尽觞。
丝竹在东山,怀哉讵能忘
。
——《桑榆墅同梁汾夜望》
容若一度醉在那样的夜色里,顾贞观也醉在那样的夜色里,以至多年之后,依旧不忘。顾贞观在《弹指词·大江东去》一词中曾自注云:“忆桑榆墅在二层小楼,容若与余昔年乘月去楼中对谈处也。”
桑榆墅里不只有容若和卢氏的“梨花院落溶溶月”,还有他与顾贞观的彻夜长谈。情与友情,容若生命中两壶同样醇厚芳香的酒,都曾在桑榆墅的上空轻轻飘荡。
在桑榆墅小楼上对饮长谈时,他们可以把世事纷扰全部忘记,但有一个人是不能忘的,有一件事也不能不提。那个当初把他们两个牵到一起的男人——吴兆骞,此时还在宁古塔。五年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容若当初的承诺,可能兑现?
五年里,世事无常,容若的生命里发生了太多事情,那些无法承受的沉痛接踵而来。可正如他当初对顾贞观的承诺,吴兆骞一日不还,他一日不忘当初重诺。那一场营救,比最初想象的还要艰难,单凭容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最终,是父亲明珠和老师徐乾学出面,又花了一笔重金,才促成吴兆骞的回还。
康熙二十年(1681年)七月,已在宁古塔流放近二十三年的吴兆骞终于接到赐还的诏书。只可惜,为此奔波了二十多年的顾贞观,此刻却不能同这位生死患难的老友共享这份喜悦。他因母丧于这年七月再次南归,临行前匆匆致书吴兆骞,约定
是年暮冬或者来年早春在京师见面。
十月,吴兆骞归来。那是容若第一次与这位昔日的江南才子见面,见面之际悲喜交集。容若用一首诗记录了当时的心情: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喜吴汉槎归自关外,次座主徐先生韵》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