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鱼。
可幸福总是短暂的。窝棚东头突然传来哭嚎。王德贵举着火把冲进来,火星溅在婴儿襁褓上:“石灰窑塌了!十二个后生...”后半句被夜风卷走,李大山抓起矿灯,疯了似的往山上跑,胶鞋底还粘着妻子分娩时的血。
黎明时分,李大山背着半截身子回来。秀兰抱着婴儿喂米汤,瞧见丈夫左耳少了块肉,血痂里嵌着石灰石。“建国他爹...”话没说完,就被摔在炕上的两千块钱砸断。染血的钞票里,裹着工头那张冷酷无情的字条:抚恤金抵医药费。
窝棚外的山茶花,在正午时分骤然凋零。血红的花瓣,盖住从石灰窑抬出的十一具尸体,最年轻的那个手里,还攥着出门时秀兰塞给李大山的半块荞粑粑,生命的消逝,如此猝不及防。
生活的苦难,并未就此打住,反而变本加厉。2015年,血浆站的白墙被雨季泡得发绿、发霉。赵秀兰排在队伍第七十八位,前面佝偻着背的老汉,突然一头栽倒,后脑勺磕在“每人每次40”的告示牌上。穿白大褂的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冷漠地喊道:“下一个。”
抽血管插进胳膊,赵秀兰盯着天花板的水渍,那团霉斑,像极了大儿子建国背上的胎记。上个月,这孩子把校长推下楼梯,就因为人家说“石灰窑的冤魂在吸他脑髓”,孩子的世界,也被这苦难扭曲。
“营养费。”护士甩出三张钞票,纸币上还沾着碘酒。赵秀兰攥钱往外走,宣传栏飘下一张讣告,不偏不倚,盖住她磨破的布鞋。讣告上是王德贵的照片,说是去乡里讨扶贫款时,被卡车撞出十米远,生活的希望,又一次被狠狠碾碎。
小卖部的玻璃橱窗映出个抡砖头的影子。赵秀兰冲过去,八岁的建国正把午餐肉罐头往裤裆里塞。玻璃碴子扎进娃娃手心,血珠子滴在偷来的包装上,洇成妖艳的杜鹃。“给阿弟补身子。”孩子仰起脸,左颧骨肿得发亮。赵秀兰的巴掌扬到半空,看着孩子倔强又委屈的脸,突然抱住儿子,嚎啕大哭,那哭声,像极了月母子哭坟。纷纷扬扬的雪片落进她后颈,在补丁摞补丁的衣领上,化开咸湿的印子。
2021年,暴雨如注,冲垮了坟头。李大山的右眼彻底被白翳覆盖,陷入无尽黑暗。他摸着黑刻碑,錾子砸在青石上,溅起的碎屑在脸上割出细小血口。赵秀兰举着油灯的手直打颤:“当心雷公劈...”
“王叔的碑要刻‘因公殉职’。”李大山舔着流到嘴角的血,“矿上给的抚恤金...”话被雷声劈得粉碎。闪电划过,照亮碑文,“李建国故意伤害罪”几个字赫然显现,吓得赵秀兰打翻了煤油灯。
火舌舔上灵堂的白幡,暴雨却又正巧浇灭最后一点火星。李大山在焦黑的碑石上,摸到凹凸的纹路——不知何时刻下的“赵秀兰之墓”,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
建军就在那夜悄然消失。他带走家里最后半袋苦荞,留下张字条:“我去找穿西装的日子”。赵秀兰举着字条,在火塘边烤了一宿,直到字迹和眼泪,一同被火焰蒸干。
2023年除夕夜,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热闹非凡,可李大山家里却冷冷清清,毫无年味。赵秀兰把菜刀横在腕上,手微微颤抖,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像一把把刀,割着她的心。刀口是三天前在磨刀石上反复推过的,磨的时候,她还想着这刀的用处,锈迹里,还沾着去年剁白菜帮子的碎屑。李大山在里屋咳嗽,声音像破风箱里塞了把碎玻璃,一声接一声,撕扯着赵秀兰最后的希望。
“今儿个吃饺子。”她冲着黑暗喊,声音带着颤抖,手指在案板上摸索着面团。三十年前结婚时的盖头布,如今当了笼屉布,鸳鸯的翅膀被蒸汽熏得发黄,就像他们被岁月抽去色彩的生活。面皮裹不住馅儿,韭菜碎从豁口漏出来,恰似她这辈子总也兜不住的眼泪。
刀锋切入皮肤的瞬间,赵秀兰竟感到一丝冰凉的畅快。血滴在饺子皮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梅花。她想起新婚夜,丈夫焐着她脚说的话:“等有了钱,天天让你吃三鲜馅儿的。”她痴痴地笑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炕沿淌下,在水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那是她一生苦难的终结。
李大山闻到铁锈味时,收音机里正播着新年钟声。他心里“咯噔”一下,慌慌张张撞翻炕桌,伸手一摸,摸到妻子尚存余温的手腕,黏腻的血浆却已凝成胶冻。“阿秀!阿秀哇!你咋个丢下我走咯!”李大山双手紧紧抱着赵秀兰渐渐发凉的身体,头不停地摇晃,那哭声撕心裂肺,瞬间冲破屋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他干瘦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巴大张着,每一声哭喊,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火塘里的松脂劈啪作响,李大山用竹竿探路,却撞翻了腌酸笋的陶罐。赵秀兰的遗体躺在六块松木板拼成的停尸床上,脚边铜盆里泡着刺萢叶,按寨子规矩,横死的人要用酸水洗怨气。
“莫让眼泪滴在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