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怀念在京城拥翠被、对熏笼的恬适生活,远处传来的钟声更让人恍若梦中。
这样的苦才开始不久,容若笔端的羁旅之愁就已流个不停。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浣溪沙》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缄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临江仙·永平道中》
莫怪容若此次出行频频感叹羁旅之苦,他原本就是一棵生长在温室里的富贵花木,不是久经风沙的大漠胡杨。塞上之旅,风一程,雨一程,一路上自然条件的恶劣越发加重了他情绪的低落。人就是这样,有些人,有些事,拥有时感觉不到珍贵,失去了才倍觉可惜。容若身处红尘富贵地时,曾为自己那压抑苦闷的生活长吁短叹,而今与那一切作别,到了一个更为严酷的环境里,他又无时不在怀念那样的生活
了。
长途跋涉,自然条件恶劣,加上心情沮丧,严重影响了容若的身体健康,从他的词作里亦能出。此次北上的途中,他就被病痛袭击过。“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深秋绝塞,天寒地冻,离家千里山遥水远,却偏偏“病向深秋”,身边连一个端茶问候的人也没有。此情此景,让容若越发怀念家中亲人。一封封家信和泪写下,却是欲寄还休。人在天涯,他只愿向家人报喜、报平安。
一路上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到达唆龙已是严冬了。此次随他一起去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经岩叔。经岩叔,名经纶,姚江人,善绘仕女,曾做客明珠家,为容若临萧云从《九歌图》。
风雪苦寒的远塞,好在还有一个经纶在,这才让一个个冰冷的长夜有了些许慰藉。他可以陪容若灯前夜话:
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
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
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
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
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唆龙与经岩叔夜话》
这便是容若在唆龙的一个生活片断。
绝域长宵,真正的呵气成冰,草披严霜,黄沙漫漫,月光也好像被冻死了。旷野上不时传来一两声哀鸿的悲鸣,何等空旷又苍凉。那样的边塞严寒之景若非亲历,实在难以想象。极地严寒长夜,一卷《花间集》,一个可以倾心长谈的朋友,大概是容若彼时唯一的安慰吧。
可那样的安慰也不能持续长久,经纶要先行回京了。十月中,经纶返回,容若有一词相送:
尽日惊风吹木叶。极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绝。那堪客里还伤别。
若道客愁容易辍。除是朱颜,不共春销歇。一纸乡书和泪摺。红闺此夜团圝月。
——《蝶恋花·十月望日与经岩叔别》
天涯羁旅,故交又要远离,离别之际,愁绪犹浓。一封家书和着眼泪写了又写,让经纶捎给家中红楼之人,报一份平安,也略
慰自己心头的思乡之痛。
经纶回京后,容若继续留在唆龙,直到十二月才回去。
这次出使唆龙,他再次经过自己的祖居之地。容若的词作中,羁旅之愁加上家世之恨,古今之感加上年华之叹,词境更加沉郁顿挫。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满庭芳》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南乡子》
衰草哀鸿,冷月寒笳,斜阳断碑,雨泣云愁……容若的深秋塞上行大大丰富了他的诗词世界。他从儿女情长的小世界里走出,走到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中去,他的笔下不再仅是迎来送往脂粉相思,而是多了一种金戈铁马、古往今来的沉郁感慨。这也算是他苦累生活中的一份幸运。可他的笔,终究离不开他的心,也离不开他的命运遭遇。相较于宋代词坛双雄苏、辛,他的词里没有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豁达,更难见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放,但是他心里那份无时无处不在的愁与苦,让他的塞上词也染上了不同寻常的悲凉。也许正因如此,对他的塞上词持高度评价的王国维将之与那些境界雄浑阔大的边塞诗相比时,才会加上一句“差近之”的评价吧。然而,长处有时会成短处,短处有时便是长处。容若的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