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湿的鞋印残留在我的视线中。
准确来说,鞋印是在我踩着的那双鞋旁右边约三十公分处。
那是属于男人的鞋印,大概是三十八号鞋。当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觉得添上一个数字会让自己的猜测显得有说服力。
脚印上没沾上任何污泥,让人很难相信鞋子的主人竟来自窗外这场单调得令人郁闷的雨中。
那男人是在我替咖啡加入第二包糖时出现的。我为了这场约会提早十分钟抵达咖啡馆,并选了一个她应该会喜欢的角落位子,现在却因为这坐在窗前吧台的男人而让这些准备显得毫无意义。
男人一身灰澹,指尖正以惊人的速度敲击着手机。男人面前并没有放着任何饮品,但那双腿显然也不是因为心虚而抖动。他不时倾着身子往窗外张望,或许他是在找人,或至少在寻找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
但不论如何,我知道他大概不会久留。
对比斜对桌那两个国中女孩,这个至多留存不过半小时的男子还不足以招来店员关切。
我是从女孩们摊在桌上的参考书得知她们是明年将面对会考的国中生。
摆在那两个女孩桌上的杯子,在我来到店里时就已经见底。她们正以足够让唾沫填满纸杯的音量谈论着与考试无关的话题,我猜这是两人在苦读十分钟后给自己的奖励──喘口气的时间。
身为上一届的考生,我确定这口气将会又臭又长,起码会维持三十分钟,揣看个人肺活量及脸皮厚度。
我试着在这有限的空间寻找是否有更适合她的位子,但一想到自己昨天是在半夜快一点时被她的来电所惊醒,就觉得还是得恪守人性的基本原则。
我从随身包中取出那本自己还未读完的小说。过去一年来我几乎没有读考试用书以外的读物。这让我对自己荒如大漠的心灵产生了些微的厌恶,虽然这也不代表原本的我头盖骨下装了值得说嘴的东西,但像这样的人格抹杀活动我是受够了。为了不去想这SOP还会在往后的三年轮回一次。只能试着让思维佐以近乎糖水的卡布奇诺,用文字稍稍麻痹那对自动咀嚼女孩们话语的耳。
以前我并不是个喜欢阅读的人,说来也是被她所影响。
那个人叫龚杏霙,我当初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记得她的名字。虽然我直到现在都不晓得适不适合以「朋友」一词称呼我们的关系,但她的确是相当奇特的人,从我第一天见到她起就如此确信着。
毕竟,她和我实在太相像了。
但是和我相比,她又有种不被社会规范所束缚的洒脱,我认为那与她成长的环境相关,我不会说她拥有着悲惨的童年,因为如此描述实在太过轻描淡写,在我眼中,她的遭遇更像是个丧心病狂的童话故事。
她总是垂着那双长而有些自然卷曲的睫毛,低着头盯着书本看。我说她是盯着书而不是看着书是因为我总是无法清楚看见她阅读时的表情,虽然在那张脸上好像本来就没有安装表情变化的功能,那一双眼即便睁得大大的,还是让人觉得它像是个对不了焦的镜头。
我猜我大概多少有些迷恋她这副模样,当然我也是在认识她几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回想我和她之间也存在着不少能作为两人话题的书,但我们谈论书中情节的机会却出奇的少。我想这或多或少与两人的心结有关。
「明天有空吗?有件事必须谈谈。」昨夜的来电,这句话作为她的开场白。
即使有好一阵子没见面,她也知道我一定有空,所以这问题本身不具有任何意义。但短短的两个句子中,这些措辞从她的口中听来十分陌生。
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特地见面谈的?而且还是无从选择的「必须」,我知道她不习惯用手机,但她很少会用这么强烈的字词去描述一件事。大多时候她都是与那张无表情的面容做好搭配,轻描淡写地陈述事情,深怕别人不知道她对凡事都漠不关心。
我想好奇心才是我愿意在睡眠品质被伤害后的隔天还准时赴约的原因。
分针又绕过了两个数字,作为另一个计时单位的咖啡杯已空了一半。
当我在思量自己是否要走去柜台替自己添点留在店内的额度时,那个我正等待着的女孩走进店内。
我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特意评价她的衣着,因为从我认识她以来她总是穿着一袭黑色、类似校服的洋装,搭上那一头我特意拜托她保留的长发,看来就像是个诅咒娃娃。虽然我没有恶意,但那头如今已垂置腰际的长发正违反主人本意的引人注目。
一般走进店内的选择不多,不是开始寻找位子不然就是接上柜台前的人龙。但她却理所当然地放弃了两个选项,对于店门口的位子一眼也没瞧,我敢打赌她甚至有些鄙弃这些被人潮反覆冲刷的位子,但是她也没接近柜台前的队伍,而是做为相斥的磁极闪得远远的。她继续往我所在的店内角落走来,最后拉开了我面前的椅子。甚至连一眼也没瞧我,完全顺从自己本能地选择这张能将咖啡厅切裂成两个世界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