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淹没了岸边夜色折射地灰暗的翠微水泥草。
湖岸旁还种了几排秋开的海棠,零星的白色花瓣在夜色里摇曳生姿。
月色涂抹在天幕边缘,自上而下地映出湖面的银白,放眼望去静水之上一片波光粼粼,水中明晦似静影沉璧。
谢偷白缓慢挪着步子荡在岸沿边,夜风之中秋海棠的淡香似有若无地缠绕在他鼻尖。
脚下的湖水缓缓推开细浪卷上他的脚尖,冰凉的湖水浸湿了他的鞋袜,毫无保留地将深秋的寒意送进他的血肉之间。
他指尖冻的不由得轻颤了几下,正打算转身离开岸边之时,却恍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稳而模糊的脚步声。
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谢偷白猜到来人便缓缓挪步转了过身——
“虽不知谢司吏几次三番是什么意思,但本将从来厌恶心机深沉的奸诈奸臣,弹劾塞北訇关追究领兵将领一事本将不会轻易算了,今日朝堂上审批粮草之事本将也半分不会感激,倘若谢司吏是为了拉拢权臣算计权利,本将奉劝大人最好不要把心思打到本将头上,虽然本将忠于疆土安定黎民安乐,但这并不代表本将不会要了你谢偷白的狗命。”
随着人声渐定、魏酃的身影从揽月亭拐角的暗沉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看着月色映照下的谢偷白,正红的官服昏灰,这个人浑身就像是透着干涸的鲜血。
他的皮肤比起白日时的样子显得更加病态的苍白,银白的月光镀在他的侧脸上,卷翘的睫毛阴影落在他细长的眼尾。
他的嘴唇轻抿,身后的白银色水面泛着窥破一切的亮光,脸上看不真切的神色叫魏酃探察不透。
自他话落,谢偷白便久久未启声。
他二人之间的气氛随着沉默推移弥漫就像是凝结着沉默穿过的霜,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冻死了一地的残夏气息。
忽然,谢偷白莫名其妙地轻笑了一声出来,又说道:
“弹劾追责是本官为官的分内之事,清君侧辅朝政是本官责之所括,至于将军所说的几次三番…怕是自己心里揣了鬼,又或许这鬼是由本官亲手种的,但既是无名鬼,便大可作心火木材烧了,”
他看着魏酃逐渐拧紧的眉头,顿了顿又道:
“将军可知这世上有的地方存着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一种城府深沉、终生将自己锁在一方浓云掩盖下的诡谲之地、不见天日,一种坦荡热烈,一辈子臣服于长空旷野与雄鹰烈马为友为伴、在天光中脱颖而出,有些事生来就是没办法控制全局去改变什么,正如本官不能向将军您保证有朝一日不会把心思耍到您头上,也不能阻止将军您对我厌恶至极、一气之下要了本官的命。”他嘴角微微扬着,似笑非笑。
此刻的谢偷白跟白天魏酃在玄武宫门前遇到的那个不怎么像。
虽二人都是一副皮囊,但眼前这个内里却宛如掀开了深海浩荡的风浪,内敛又极具杀机四伏的威胁。
魏酃原本皱紧的眉头难下,他眯了眯眸子,看着谢偷白嘴角的笑意道:
“方寸之地何生风云,清澈之渠何生浊秽,忱炙之心何生仇怨,人,到底是爱自由坦荡才会眷恋长空旷野,还是望见长空旷野才生出的自由坦荡之心,或是生来就有了明途恒心、满腹珠玑?诸事万物根本没有先天一说,你心里应当十分清楚。”
谢偷白看着他眸光微闪,并没有说话。
魏酃接着又道:“谢司吏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要如何将前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谢偷白垂眸,轻轻错开魏酃如明灿星辰的眸子,将视线落在了面前银光瀑然的湖面上,他缓缓启唇,沉声道:“将军说的对。”
话落,他便又抿上了嘴唇,再没将一个字音从喉咙里放出来。
凡是自作亏心、苟且之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身上丝浊不沾一尘不染。
因为他们太清楚自己心里有多脏,所以便极力抵制他们表面的不堪。
但谢偷白却没有多加辩解,魏酃本还以为他会据理力争一番。
岸边单薄的身影背对着,天边的月色将光与影尽情地洒落在他凛然的身躯之上,衣摆被夜风浮动的架势好像随时都能将人掀翻到湖水里去。
白色海棠的淡香依旧潜在风里若隐若现。
魏酃看了他的背影片刻,再无多余的话可说,便迈步转身打算离开这里,就在他迈开步子落地时,一直背对着他默然的谢偷白忽然又出了声——
他说道:“那、将军的前路尚且还好走?尚且还情愿一如既往地忠诚下去么?”
魏酃的身体微微一顿,侧头看向了他。
却又听见谢偷白笑出了声,他微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魏酃说:“随便一问,随便一问,将军慢走。”
他的语气轻飘如萍,却足以叫魏酃心里落下催崩巨石瞬间飞沙走砾。
随后,他迟钝地迈开步子,承着夜风凉薄艰涩平息了心底那缕无声的“战火”——
谢偷白此人,真的十分不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