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查过自己的户籍,应当早已知晓此事。
一场水患,足够摧毁任何证据。
果然沈洵舟神色并不意外,指尖点了两下栏杆:“那姑娘可要当心了,这栏杆并不稳。”
他伸手招来一个人,那人背着医箱,站在水阁之中,随时候着。
是医官。
参与春宴的都是官家子弟,受不得半分伤。
医官伸手引宋萝在一旁坐下,拿出伤药纱布,为她处理伤口,动作熟练而谨慎,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额前传来沁凉,药香弥散,长长的纱布在脑后绕了一圈,总算将那可怖的伤口遮住。
医官道:“姑娘此后莫要碰水。”
宋萝抿起唇,向外扫了一眼湖面,岸边聚着的人少了些,各类华衣几乎花了眼,有几位少年走上水阁。
方才因差点落水而起的心跳未平,在胸腔重重跳着。
刚刚那一眼,她看到了那位大人,正在人群之中。
回忆起他看过来时那凉薄的一眼,记忆中那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拾起绣帕时脸上的笑意,让她为他做事时的暗胁神色,犹如附骨之蛆,席卷而来。
必须要找个机会见到他。
她伸手摸向胸口的平安锁,今早幼妹看过来时的神情在脑中闪过,她目光落在那截栏杆缺口上。
得制造一场落水意外,方能从沈洵舟的视线中暂时脱身。
沈洵舟已然走过来,影子覆在她身上,腰间环佩撞了一下:“好了?”
医官讪讪点头:“回沈相,这伤口乃是磕碰所致,并无大碍,只是之后莫要碰水,不然这伤口怕是要恶化......”
话音忽顿,几位官家少年簇拥过来,带起一阵暖风。
“沈相大人!您也来了春宴,好巧啊。”其中一位少年扬了扬手中的弓箭,“早就听闻您箭术超群,来玩否?”
话落,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宋萝。
这眸光意味明显,宋萝默默起身,退到一边,为他们腾了位置。
于是几位少年将沈洵舟围在中间,眉眼飞扬,叽叽喳喳,面上皆是意气风发。
而她往后退,离那截栏杆只剩一寸距离。
沈洵舟被人群挡住,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最外围的那名少年几乎挤到她身边。
宋萝捏紧手心。
要跳吗?此时是最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便只能这样跟着沈洵舟去衙门了,再想见到那位大人,怕是更不易。
深吸一口气,她再退了两步,找到那个栏杆缺口,从这里滚下去,即便落河,也只在边缘,水不会很深。
正要动作,腰侧忽然传来一股大力。
背后栏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宋萝眼瞳骤缩,眼前场景迅速远去,身体重重坠下去,湖面凉风吹起她耳边碎发。
有人,推了她一把。
眸光最后捕捉到的,是沈洵舟向她看来那眼,他罕见地皱起眉,身体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要来拉她。
她下意识想张口,喉间却灌入一口水。
耳边声音开始模糊:“有人落水了!这是哪家的娘子?快救人呐!”
宋萝不会水。
那时家乡发了水患,洪水宛如一只猛兽,顷刻间便张嘴吞了整个村子,那水是黄色的,带着沉沉泥沙。
第一个吞掉的是村长,然后是隔壁家的李婶,然后是越来越多的,许许多多的人。
发水时她在山上捡药草,幼妹跟在她脚边,软软地蹭她,字音含糊:“饿,饿。”
原本躲过一劫,但她在家里还藏了钱。
她将幼妹安置好,独自下山,向着洪水中的家而去,有人喊着逃命,有人被水卷进漩涡。
好在她们的房子在高处,水还未完全淹没,宋萝爬上树,又顺着枝桠爬上房顶,慢慢向下爬。
她的钱藏在最底端的墙角。
等她爬下去,里面已经彻底被水灌满了,她一只手扒着窗户向下望,想看看钱有没有被冲出来。
结果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他顺着水浮起来,在屋里荡来荡去。宋萝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
洪水来了,他惊慌万分,来到这个屋子里想要拿完所有的钱逃走,但 系着钱的红绳子却怎么也解不开,那是她特意系的,只有她一个人能打开。然后水越淹越高,他舍不得这些钱,用力拽着红绳想要拉开,直到水淹没口鼻,终于来不及了。
他被淹死了。
一股快意填满了宋萝的胸腔,她笑起来,笑出了声,笑得用力咳嗽,喉间泛起火。
笑够了。她最后看了这尸体一眼,顺着原路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