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腹痛已消、力气重回,当下便柳眉倒竖,厉声叱骂。
那庶仆气焰顿消,不唯乖乖供了热水,还主动将金汁褥拿去洗了。
抱玉黑着脸拴上房门,吸着犄角旮旯里散发的霉潮味,又思想起近日种种,不禁自怜自伤,捂脸痛哭。
县尉虽是流内官中最卑一职,俸料钱却也够用,比平头百姓好了不知几许。她本无需委屈自己住官舍,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身份之故罢了。
若赁民宅,少不得置办奴仆,一旦奴仆贴身侍奉,身份迟早败露;官舍却不然,庶仆伺候日常吃穿,寻常却不会入房近身,于她而言最适宜不过。
想着这些利害之处,抱玉连哭也不敢畅快而为,捂着脸抽搭了好长一阵,衣襟都湿透了,手背上也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这才慢慢平息了委屈。
第二日就是庸调截止之日,郑业摆出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押解送州的差事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决不能出错。”
一想到这个,抱玉心里最后一点委屈也消散了。
打包钤印、验看成色、征发役夫、准备犊车,连同一路上的警戒备盗,一干事样样离不得她,必得打起精神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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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业将庸调之事一股脑推了出去,自己则备了厚礼前往钱塘,到州府上下打点,最后一处来到司仓参军孙玠府上。
孙玠收了他两坛乾和葡萄酒并一套越州青瓷,一迭声称破费,又热情道:“弟在厅堂略备薄酒,年兄务必赏脸留宿,你我弟兄二人畅饮达旦。”
说是薄酒,席上实则水陆俱全、冷热齐备,甚是丰盛。郑业看在眼里,心下稍宽。
闲谈毕,侍女撤馔上酒,三巡过后,候舞伎撤下,郑业这才说明来意:“不瞒必先,某此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逢大考之年,不幸出了庸调延期一事,恐会累及考课,不得已来州府托问。使君处,还望必先多多美言。”
孙玠见他神情悒悒,已知是请托不力,当下道:“年兄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此乃弟分内之事,何须嘱咐?”
话头一转,又含蓄道:“使君素称宽达,若是搁在以往,此事也并非没有通融的余地。今年却不好说,裴观察新官上任,火势正旺呐!”
裴弘自淮南节度使任上转至浙西,任观察使兼润州刺史,到任还不满一年。虽时日尚短,这一年来却教上上下下都领教了他的铁腕,各州刺史寻常不敢触他的楣头。
话说到此处,郑业已知希望不大,不由愁上眉头,唉声叹气。
孙玠为他筛了盏酒,语带埋怨道:“既逢大考之年,年兄所为又是何苦来哉!若是贵县实在不能如期输纳,年兄也该提早知会,某关照府仓一句即可,何必牒文相告?如此,某便是想为年兄略尽绵薄之力也是不成了。”
他与郑业是同年,故此二人私底下一直以年兄、必先相称,又同在杭州为官,交谊一直不错。
郑业是从七品下的下县县令,孙玠则是从七品下的上州判司,二人官品相同,并无尊卑之分。因孙玠在州府任职,郑业待他一直礼敬有加,逢年过节从不落礼。
这次州司痛快应允薛抱玉之请,事先并没有与县司通气,郑业心里便埋了疑虑,怀疑自己哪里得罪了孙玠。
此刻听他这一席话,郑业顿时就有了恍然之感,因便裁裁剪剪,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孙玠听得目瞪口呆,末了猛一拍腿:“岂有此理,竟是愚弟想多了!”
原来薛抱玉携牒访司时他便起了疑心,诘问牒文上为何没有县令之印,当时那姓薛的小白脸就将脸一绷,不阴不阳地反问了一句:“庸调非县尉事?”
孙玠吃她一顶,端是格外恼火,正欲斥责,观那小白脸神情,一副又臭又硬模样,他心里便突地转了个弯:若此事正是郑年兄之意呢?
以他对郑业的了解,十有八九,郑业不钤印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出了差错,也可推到小白脸身上,那小白脸大概也是被逼无奈,这才一脸悲愤。
更何况,当时已是规定之期的最后一日,根本来不及知会县衙,若是无故耽搁,对郑业更为不利。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他猜测的那般,姓薛的也绝不敢瞒着长官越级上报,此行必有其他缘故。
孙玠心思百转,最终点头应下。
……
得知自己竟是被一个从九品下的末流卑官给戏耍了,孙玠实在恼火得紧,咽下一口酒水,恨恨道:“待她解送到州之日,某必为年兄此恶气!”
郑业急忙摇手,“惩罚鼠儿事小,输送庸调事大,必先幸勿因小失大!”
若是州司在庸调上挑毛病,薛抱玉固然会倒霉,郑业这位长官也要遭受牵连,如今的他可是再也承受不了一丝丝雪上之霜了。
“这倒真是投鼠忌器了。”孙玠磨了一会儿牙,忽而笑道:“虽不能拿他如何,磋磨一顿总是可以的,年兄宽心,弟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