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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寒食雨
竹缕自责好心办坏事,不由分说帮他接了,温言道:“别怕,我不怪你。”
少年缩着脑袋,似乎不相信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半晌,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把他瞧了瞧,这一瞧,瞧出了他的慈眉善目,瞧出了他的悲天悯人。早春寒雨濡湿一头长发,他却比谁都像那高殿里端坐的佛陀。
“你叫什么?为什么哭?”
少年楷了楷鼻涕:“我、我叫殷童。”
殷童又偷偷看他一眼,看完心虚地转过眼珠,小兔般怯懦的模样,极具迷惑性。竹缕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殷童哑声道:“我忘了今天是寒食,早上起来生火烧了壶水,被斋堂的长老看见了,拿烧火棍打了几下,让我去山上打十几缸冷泉下来。”
说得可怜,楚卧云却冷笑一声,心里幸灾乐祸地欢呼:撒谎精要露馅儿了!
灵台清明如竹缕,如何没有发现这话背后的漏洞。他眉心微促,道:“你是要去山上挑水,那为什么桶里是满的,而你却往山上去?”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挑着水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好多来回了才等着你。
眼见谎言顷刻被捅破,殷童怔了一怔,然后平静地道:“长老说这水不够冷,让我挑回去,找个结冰的泉眼,重打。”
他说得小小声,低首敛眸,眼眶里两汪清泉比山上的还要汹涌,坐拥上帝视角的楚卧云连呼可恶,预感大大不妙。
两厢默住了,竹缕心里清楚,名门正派最是 讲究尊卑等级,根据出生和灵根来进行劳动分工,连佛门也不例外。内外门虽然算不上云泥之别,横亘的这道鸿沟也不容小觑。他能理解,也无力改变。灵音寺还算好的,外门弟子大多都衣食无忧,生活得比较有尊严,但外门里还有一种人,全都是灵音寺做慈善收进来的,多数是小孩,残疾人,七老八十的,分给他们的都是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等等脏活累活,他们与最下等的仆役无异。
竹缕痛苦地闭了闭眼,对着水桶施了个小法术,一半水冻成了冰块,他温言道:“别再去山上了,把这捅提回去,然后跟斋堂齐长老说不可如此使唤你,就说是我吩咐的。他不敢为难。”
得了饶恕,殷童目光炯炯,感激地千恩万谢,挑起水桶往回走,没两步,竹缕又把他叫住,惊讶地道:“你的腿!”
这个瘦瘦小小又营养不良的少年,居然还是瘸的。
殷童后知后觉地回头,羞愧地挠挠脑袋:“小时候肚饿,偷人家剩下的食物,被人拖了一路,落下的病根……”
“齐长老知道吗?”
“知道什么?”殷童懵懂地道。
“知道你的腿……”
殷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不打紧的,我有力气,不能留在寺里吃白饭。”
若是干一些必要的劳动也就罢了?强迫一个腿部有疾的小孩上山挑这么重的水,居然只是为了惩罚。饶是竹缕修养再好,也不禁心燃怒火。抢过担子子往地上一丢,拉起他的手就往斋堂去。殷童知道他要做什么,死命拉住他的胳膊,喊道:“师兄别去!”
竹缕回头:“我帮你说话,替你出头,你不乐意?”
殷童甩头如拨浪鼓:“我高兴,但是寺里收留我,给我饭吃,给我新衣服穿,冬天头顶上有个屋檐,我就很满足了,打我罚我是因做错了事,我怎么好……再给长老们添麻烦……”
竹缕平静下来,细细一想,是这个理,他以首徒身份给外门施压,这少年想必这辈子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他道:“这样,你明日来禅室找我,我给你治伤。”
殷童顿了顿,摆出受宠若惊的姿态,少顷,怯怯地道:“不知师兄,尊姓大名。”
竹缕一愣,莞尔苦笑:“说了这么多话,不想你不认识我。”
楚卧云也是苦笑,恨不得拿大喇叭对着纯情道友的耳朵喊:他认识!两年前就认识了!
“我不是你师兄,”竹缕道:“你可以叫我竹师伯。”
殷童忙不迭郑重行礼:“晚辈唐突!”
竹缕把拜到一半的小孩扶起来:“天色不早了,我还有要事,得先走了,这个给你。”
殷童接过两个橘子,珍而重之,这是全寺上下在寒食节唯一的食物,而他因为犯了错,自己那份当然没有了。竹缕自然也猜到了,才把手里的给了他,看这小孩笑起来,眉眼弯弯,尤其是一边脸上旋出一个浅浅的笑窝,可怜又可爱,竹缕很想捏捏他的脸,心痒难耐,却凭借极强的意志力忍住了。
细雨缓收,远处传来悠邈的钟声,少年笑着送别远去的白衣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碰了碰右腿那处无时无刻不在承受隐痛的地方,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