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老者浑浊的眼睛仿佛年轻时一样明亮,“好!”他赞道。
“飞云环众岭,如月亘长川。大冶归西日,繁麟入夜长……”叶兰绡站起身,但见江水如练,万山攒簇,岸上的桐花簌簌地砸进水中,晚霞在水面如油彩般泼洒,一片西天,华美到几乎受伤的地步。
“金陵千亿户,俯看如烟霞……”叶兰绡的声音由高亢转向低沉,声音里有不符合她年纪的宛转与悲凉。
叶兰绡一曲唱罢,身边已围满了老人。
这首歌在六十多年前曾因为一部电影风靡过,而这首歌的演唱者正是叶兰绡的曾祖母。
六十多年前,他们也曾像叶兰绡一样年轻过。
叶兰绡在老人们热切的眼神中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的嗓子开始发干发紧。
饮酒老者和叶兰绡聊起天来。
老人说:“我今年一百岁了,以前是个蓑衣户。”他指了指身上披着的蓑衣。
蓑衣,用棕叶制作而成,旧时雨天用来避雨,在现代则被塑料雨衣替代。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夕园了,”老人仔细想了想,“恐怕有四十多年了。”
叶兰绡听了他的话,再一次暗自为自己的学业所苦恼,她心想,这邵家的准出机制真是完蛋,居然四十多年不放人家出门。她该以什么方法脱离邵家呢?
“我生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时代,棕叶蓑衣被塑料雨衣取代,我便整天无所事事。我不愁吃不愁喝,可是精神很苦闷。我跟府里的大人说,我想学一门新手艺,可是大人们都说,邵家的食户是终身制的,不能转型。”蓑衣老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后来我就爱上了饮酒,我觉得自己饮了一辈子酒。”蓑衣老者一口饮尽杯中酒。
叶兰绡从老者的话中听出了邵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僵滞。
老人似乎很久没人和他说过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他说他没到邵家时,家里很穷很穷,他的故乡冷的时候冷死,热的时候热死,“我年轻时贫穷且胆大。夏天的时候抱着蛇睡,取蛇的冰凉;冬天的时候抱着豺睡,取豺的温暖……”
叶兰 绡和他一路畅聊,相谈甚欢,不觉时间倏忽而过,船很快就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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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绡一落地小凫岛,便大吃一惊。
只见小凫岛上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用纸造了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大别墅。栩栩如生的纸花纸草掩映在数十米高的纸树下面。
邵峋祖父的大照片占满了别墅外墙,叶兰绡能从他的眉眼中看见熟悉的影子。
别墅外用纸扎的无边泳池正闪着粼粼波光,叶兰绡凑近闻了一鼻子,原是一池煤油。
“你怎么还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瞎转悠!”叶兰绡又被王鳏夫数落,王鳏夫叫她去给纸马点上眼睛。
叶兰绡扎了一百零八匹纸马,因此点起眼睛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远处锣鼓的声音响了起来,叶兰绡一惊,手下一抖,一匹马的眼睛便被点歪了。
她看着那匹马的歪眼睛,发现这只眼睛传神极了,简直就像阿哈尔捷金平日里看她时那副不屑的样子。
她被自己荒诞的想象力逗笑了。
叶兰绡点完了眼睛,冥寿寿宴已经开始了。
只见邵峋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神色清冷肃穆,他从小出席过无数次类似场合,因此每一个动作都被他做得庄重又虔诚。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叶兰绡。
叶兰绡发觉此时的邵峋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甚至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邵峋。她离邵峋不到三米,但她觉得他们隔了三条银河那么宽、那么长。
她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那场梦里有烟花和灯影里遗失的心动、有读书人共同的对故史典籍的惺惺相惜——但那仅仅只是一场少女的梦罢了。
他手中端着一盆水,水里有一块完整的嫩豆腐。
周围传来族祷们悠长的唱念声,叶兰绡惊讶地发现,邵知慈也在族祷的人群里。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这是招魂时的咒语。
天空中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魂——兮——归——来——”悠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鼓乐手也加紧了手中的鼓点。
“来了!”有人说。
“恭请邵家第九十一代先祖邵氏阿屹回府庆生——”一声铜锣“梆——”得一声敲响。
众人于是齐齐下拜。
叶兰绡跟着众人下拜的同时,眼睛瞥了一眼邵峋盆里的豆腐,只见那豆腐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碎了,好像真的被降临的灵魂踩碎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