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四方以无拂（六）

    那时，他见着记忆中的阿娘带着她心爱的儿子离去，嫉妒和心痛侵袭，他这个方才在仙界还用“四方以无拂”自称的魔，顷刻化为仅剩躯壳的断肠人，失魂落魄又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路，看着他们回到了他们的家，又看着他们家人团聚。

    炊烟升起，质朴简陋的屋子里亮起温暖的烛光，饭桌上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就好像曾经的周家。可那都回不去了。阿娘忘了他，有了新的爱人和孩子，有了新的生活，她如今过得很美满快乐，比做他阿娘时更快乐。所以也许，他是那个让周家家破人亡的人，阿爹阿娘都该是恨他的，他果然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们终究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终于要放下未放下的人了。

    无拂从草墩上起身，这才想起来刚刚自己光顾着跟着“阿娘”走，竟然把阿尧给弄丢了。这个被连羽圈养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笨鸟，若自己一个人留在人间怕不是要被人骗得团团转。无论是要回天风海，还是要找回自己身上琥玉的秘密，眼下都得指望阿尧，若是她被人骗了卖了，最后倒霉的还得是他。无拂的眉头快要拧成麻花，于是赶紧快步往回走，一路寻一路探，才终于在留香阁附近寻到了仙迹。

    还好笨鸟还不算太笨，自己从那个狗官手里跑了出来，也还好自己赶到及时救下了她。不过他方才注意到，阁中那些花妖，分明是受到了红莲咒术的控制才心甘情愿为如娘卖命，可如娘一介凡人，自是无法操控得了此项秘术，那到底又是谁将这仙界的秘术偷渡到了人间？

    想着想着他竟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饭菜的香味霸道地钻入了他的鼻中，他抬起头来，背上的被子顺势滑落。

    阿尧正在饭桌旁忙着张罗，看到无拂醒了便象征性问他：“大魔头，你吃不吃饭？还是你只吃人？”

    “……”无拂皱眉，“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你哪来的钱带我住客栈，我就哪来的钱买好吃的~”阿尧摊开手心，将几个小石子变成了几个大元宝，“当神仙的感觉真好。”

    “……你这样乱用法术，不怕天下大乱？”无拂站起身来，这才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被子，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憋回了心里。还是不说了吧，让他开口对一个仙界的人说这种感谢的话，好像蛮怪的。

    “你个魔头还关心天下大乱？”阿尧把那几个大元宝又变回了小石子，“我当然知道了，我就变着玩玩嘛。不过人间的食物真是太棒了！以前在天风海的时候，连羽神君就经常带些人间的小吃给我尝尝，那时我就很憧憬有朝一日能亲自来人间体验，没想到机会真来了！”

    无拂走到桌前坐下，看着堆了满满一桌的早餐，心中仍是感叹阿尧不知饥馑。责备的话刚到嘴边，开口又成了：“你现在不怕我了？”

    阿尧夹了一个小笼包整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回答：“昨天你救了我，我可是知恩图报的鸟。不过一码归一码，这顿饭报完就两清，出了这个门，你还是得离我远点！”

    无拂浅浅喝了一口热汤，不甜不咸，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他放下碗问她：“昨天你说我不会见死不救，你是怎么笃定的？”

    “这个嘛。”阿尧思索片刻，放下碗筷与他认真说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你变成张元宝的模样，同我说，你是和他一样的苦命人。而且，是我为了飞升仙位一次次枉顾残识们真实的需求。你既说得出这些话，就说明你不是冷血无情之人，至少，你应是愿意体恤可怜人的。”

    无拂神色冰冷：“我不是，你想错了。”

    阿尧看到无拂这样将自己包裹起来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在变成魔之前，他也曾是天风海中万千残识中的一缕。成魔不是一朝就能促成的，千万个日夜里，是如何的不甘与苦楚才造就了如今的他？若能解开他的心结，或许他的魔气终会溃散，她也算是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普度他人的善事。

    于是她与他摊牌说：“我告诉过你，你娘很爱你。也许你不信，但她确实在天风海等了你五十年，始终不愿去穷尾入轮回。她说，若有来生，她还愿做你的阿娘，弥补未陪你长大的遗憾。”

    无拂愣怔在了原地。

    “这里是四方镇，你自称四方以无拂，想来这里曾是你的家乡吧？人入轮回重返人间，会优先去往她执念中最想去的地方，你能在四方镇再次见到她，便足够说明她对你爱得深了。只是经历轮回后什么都已成往事，她如今有了新的生活，你也该向前看了。”

    无拂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却早已红了大片。

    到底有没有效啊？自己有没有净化成功无拂啊？阿尧偷偷观察着无拂，又不敢太明显，只能边吃边偷看，然后成功被豆腐脑呛了个半死。她咳得剧烈，无拂却陷在回忆中丝毫未受影响。阿尧心想，看他这幅快哭的样子，应该是备受感动，成功了一大半啊！

    可很快，无拂紧握双拳，狠狠敲在桌上：“阿娘……他们对周家做的一切，我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奉还！”